theArachne树女士

职业极客女,写作是爱好

【秀朱/务武玛丽】回归

“朱蒂觉得她很美,她向来无法拒绝美丽又顽强的女人。”

 

*推理向,上接《致木棉》,设定于秀朱订婚、羽由美结婚后

*当朱蒂收到一只奇怪的信封,她会揭露怎样的秘密?

*全文约1.1万字

 

“所以,这就是你妹妹小时候?”

周六晚上,朱蒂躺在双人床上赤井臂弯里,与他一起看他的家庭相册。他弟弟秀吉与未婚妻由美上周刚完婚,现在正在欧洲度旅行蜜月,他们正好把婚礼的照片整理归档。

说起来,由美小姐在婚礼上把花球分成了两份,一份自然塞给了她的死党佐藤警官,另一份竟抛给了近几个月迅速成为她好友的她自己,祝愿大嫂尽快过门,真正与她成为一家人。朱蒂翻过掌心,用左手无名指上的红宝石戒指敲了敲相册的硬壳纸,敦促未婚夫给她解释。

“是啊,这是她照着我寄给她的录像带练拳。”赤井浅笑地望着照片上不过八九岁的小女孩。她身穿黄色练功服,微微蜷曲的短发上滴下粒粒汗珠,却丝毫没有遮掩那双与他一模一样的深绿上挑眼里认真的神色,“她小时候第一次见我,就对我的功夫很感兴趣。这么多年下来,已经能和我过上好几回合啦……”

“是啊,能一脚踢破你的假皮呢。”朱蒂想起家庭聚会上兄妹两人不凡的身手,又想起未相认时冲矢昴与世良仓库过招,扬起嘴角打趣道。赤井听出了她的逗趣,不甘心地张嘴,在怀里金发美人的脸上咬了一口。

他把相册翻过一页,望向一张海边全家福。照片上,他自己裸身穿着沙滩短裤,以墨镜遮住右眼斗殴留下的伤痕,却挡不住嘴角一撇得意的笑;身旁的玛丽头戴太阳帽,冷冷地板着脸,似乎并未从这场团聚中获得半分喜悦,他们旁边站着高中生模样的秀吉,以及还畏缩怕生的小真纯。他把朱蒂搂紧了些,感慨着陷入了回忆。

“这就是之前跟你说的,我和真纯第一次见面。那时我大学还没毕业,暑假回日本和家人一起去了海边。那是我十五岁离开英国,在日本呆了几个月去了美国之后,第一次与全家人团聚。”他眨眨眼,神情严肃了起来,“也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个推理小子,还有毛利小姐。那时他们都还是小孩子呢。现在想想,那真是不平凡的一天哪。”

“你就是在那天破获了自己第一个案子,更加决心要加入FBI。”朱蒂想起他从前对她讲述的经历,帮他说出了那天的意义,“说起这个,你母亲真不容易呢。独自一人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又马不停蹄地寻找失踪的丈夫。”见照片上玛丽与他殴打留在眼角的伤口,她忍不住叹息。

赤井面色沉了下来,却不是生朱蒂的气。他知道,她说得没错。他没有帮母亲分担照顾弟妹的责任,而是自顾自地远走他乡,就像他父亲一样。他沉默地抚着她白皙光洁的手臂,缓缓翻页。

下一页是个亚洲中年男子,头戴鸭舌帽,身上西装马甲并不昂贵,却干净整齐,得体服帖,轻便易行,乍一看斯文而彬彬有礼,细看却能认出他眼中与秀别无二致的凌厉。朱蒂不由屏住了呼吸,她头一回见到这名传说中的男子。

“这位就是你的父亲?”她往未婚夫怀里靠了靠,感知他的情绪。

“对,他就是我父亲,赤井务武。”赤井点了点头,莫名凝重,不自觉地掐住了朱蒂的胳膊。直到她的雪肤上出现两道红印,他才放开,抱歉地笑了笑,“我从十五岁起,就没再见过他了。”

朱蒂望着这名因为招惹了黑暗组织而与家人断联,至今不知生死的英国特工,心情有些复杂。诚然,正是这一家之主的失踪让他的长子决定死死咬住组织不放,追查期间认识了与他志同道合的自己,最终成为她的丈夫。从这个角度上讲,她似乎应该感谢他。可她实在不敢苟同这种丢下妻儿不管的行为。他能想象他给玛丽造成了多大伤害吗?朱蒂想起秀潜入组织那三年,嘴角耷拉了下来。还好他归来之后就留在她身边,与她相互照看,任务还没收场,就马不停蹄地把她找回来了呢。

“他就是你迟迟不愿结束组织案子扫尾的原因?”她犹豫地询问身后人,“你想从残留的线索中找到你父亲的踪迹。”

赤井再次沉默地点点头,没有继续回话。目前看来,只能认为他已被彻底灭口,连根头发丝都没剩下。然而这是他不愿承认的事实,他不相信自己自小崇拜的父亲会这样凭空消失,更不愿让自己十七年的努力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终了。但这项未尽事宜又令他矛盾。组织早已摧毁,过去的生活早该翻篇了。如今他有了朱蒂,与家人重归于好,他值得拥有幸福。

或许,是时候放下了吧?

他拥着怀中挚爱,他们的婚期将在半年后到来。在此之前,他的身心都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能给她配得上她的幸福。

他合上相册,摘掉头顶针织帽,叠好放在床头。朱蒂也摘下眼镜,面对枕边人躺了下来。今夜他们难得没有激情半晚,互相拥抱着睡熟了。

 

第二天上午,朱蒂睡了会儿懒觉便起床,吃秀做的煎蛋橙汁早餐,整理这周寄到他们家的信件。她的秀一大早就出门,当真纯的截拳道陪练。十多年没陪亲妹,他很是愧疚,不动声色地弥补。朱蒂打了个哈欠,开始给信箱里取来的纸片分类:占大部分的账单分一堆,几封私人信件放另一堆,广告和垃圾邮件直接扔了。这项工作并不复杂,没等她喝完杯中的橙汁,便接近完成了。

然而,一封奇怪的信件引起了她的注意:虽是粗牛皮纸糊的信封,却整洁清爽,没有邮寄过程中的污垢和磨损。无论正面还是背面,都没有任何地址,看来没有经过邮政系统,直接投进了她家邮箱。粗糙的土黄纸面上,娟秀的蓝黑色钢笔写着一行简短的英文:朱蒂·斯塔林女士独启。

她认出这些字迹属于玛丽,那位经验丰富MI6特工,赤井家仨孩子的母亲。由于相似的经历和性格,她自从见到这位准婆婆,便与她惺惺相惜,相处十分融洽。可是,她到底寄了什么只能给她看的东西?她疑惑不解,用裁纸刀小心地裁开信封,将一叠厚厚的照片倒在了桌面上。

朱蒂一张张地翻看。光滑的相纸上不过记录了一些他们家人的日常,远没有昨晚赤井给她看的家庭相册精巧而有纪念意义:真纯放学后与兰和园子一起回去,秀吉独自在家思考棋局,秀吉与由美在家享用晚餐,由美驾驶警车在街上指挥交通,赤井开车载她外出办案,她一人在现场陷入沉思,赤井周末去射击场打靶,诸如此类。其中最多的要数玛丽,玛丽身体恢复后在商场挑选衣服,在家收看秀吉的将棋比赛直播,冷着脸在家庭聚会上摆餐具……对方似乎不知不觉按下无数快门,温情脉脉地记录下这家人的生活。

她细致地查看,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她将所有照片按人物分门别类,摊在桌上放眼望去,终于觉察出了异样:这些照片焦距有远有近,但没有一位被拍摄者望着镜头,知晓镜头的存在——每张都是偷拍的。

朱蒂顿时警觉了起来。这些照片是谁拍的,又如何到了玛丽手里?她为什么要寄给自己?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她选择寄给她而不是她的子女,说明情况敏感,不便透露给家人。如果真是那样,那她必须尽快破解谜题,找到婆婆问个究竟。

她盯着一桌照片,托腮思考。尽管目前无法判断拍摄者,但根据到过的地点,大体可以推断出那人的落脚点。她压住心中的不安,翻出一张地图,将每组照片的拍摄地点在图上标记出来:她和赤井的公寓、秀吉和由美的新房、玛丽和真纯的住处、真纯的学校、由美通常执勤的路口……把外围一圈全部连起,便是拍照人的大致活动范围。

接着,她从抽屉里翻出圆规,首先以她和秀的公寓为圆心,以到由美家的距离为半径,在地图上画了第一个圆;随后以玛丽和真纯的住处为圆心,以到真纯学校的距离为半径,画下第二个圆,以此类推。就这样画了三四个后,她将几个圆的交叠处用荧光笔涂亮:如果她的推断正确,拍照者近期都在以上范围内活动,默默观察这家人的生活,那么此人最有可能居住在这块地区,才最方便往返于各个地点。

她于是打开笔记本,调出电子地图,将涂亮的区域放大端详。那是一片不大的街区,中心是一座日用品工厂的废弃厂房。那家工厂去年末搬去了郊外,留在东京市内的厂房便改作仓库。偌大的铁皮屋平时只有一两人看守,很适合藏身,尤其是身怀绝技的特勤人员。她看了下那里的具体地址,离她家不远,只有1.5公里,用不着十分钟就能走到。

朱蒂立刻换了身易于行动的轻便服装,带上装有消音器的手枪和备用子弹,从外勤百宝箱里翻出几件工具,放在包里准备出发。出门前她想了想,还是将装有定位装置的工作手机丢到包底带上。希望不会用到,她边锁门边想,要是真的出事了,她会立即通知秀赶来支援。

赶到那家工厂时已接近中午。她照例检查了厂房外围和周边设施,确认没有异常状况后,便小心地推开铁门走了进去。或许因无人进出,两扇大铁门闩锁都已生锈,所幸她没费多少力气便推开了。她看了看脚下,发现大门附近的土地上有明显的红褐色铁锈。

这天是周末,应当没有工人巡逻,但她依然不敢掉以轻心。她举着枪轻手轻脚地观察了一圈,最后在厂房西南角的铁皮屋外停下。在改作仓库之前,这间小屋是为守夜工人休息准备的,废弃之后成了躲藏和关押的完美处所。就是这儿了,直觉告诉朱蒂,她的判断没错。

她背靠铁板墙壁蹲下,从包里取出消音器装上。她把包放到侧边,手枪上膛,贴着门站了起来。屋里没有声音,但并不一定意味着里面没有人。她握住门把手,发现没上锁,门是虚掩的。她等待了片刻,麻利推门,以对称站姿举枪面对屋内——

“玛丽?”

她放下枪,迷惑地望着英伦前辈上挑的绿眼和紧抿的嘴唇。见她到来,中年女人放下抱着的双臂,原本严肃的神色缓和了些——

“你果然来了。”

 

朱蒂打量着这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屋内光线不亮,家具很少,简易的铁板床放在阴影里。床边倒放着个塑料水桶,上面摆着个玻璃酒瓶,里面还剩五分之一琥珀色液体。西侧窗边有一张书桌,桌上散落着几个空胶卷筒。洗手池边放了用过的一次性剃须刀和剃须泡沫。这里看起来像某位男士的安全屋,但从桌上灰尘的厚度判断,这里已经至少一周无人居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从包里拿出玛丽寄来的信封和照片,质问眼前的女人,“这些是谁拍的?”

“别这么着急,小姑娘。”玛丽在铁板床边坐下,抓起倒放塑料水桶上的威士忌酒瓶,将瓶中液体灌入口中。朱蒂本想提醒她别破坏现场证物,而且也不知道瓶中液体是否安全,见她已喝了大半,只好默认她在自己到达前做了检查,“我花了十七年查一个大案,没有耐心是成不了事的。”她叹了口气,重重地放下酒瓶。

“而我,二十年。自从八岁那年,苦艾酒杀死我父亲,放火烧了我家房子起。”听她倚老卖老的话语,她自以为不带情绪地脱口而出。这位前辈总能轻易打破她的平静,为此她很难没有不快,“到底发生了什么,玛丽?这是谁寄给你的?你遇到麻烦了吗?”

玛丽又喝了一口,张嘴解释:“大约一个月前,我开始陆续收到这些照片。每周一叠,放在干净的牛皮纸信封里,夹在送到家里的报纸和广告册中。头两次之后,我让真纯观察过到公寓送报纸、信件和广告的人员,并没有结果。照片依旧每周定时寄来,就是你看到的这些,都是躲在暗处偷拍我们家人的成果。”她呼出酒气,让本来就没通风的屋内空气愈发浑浊。

“我根据照片线索找到了这里,觉得大概可以用上你。”说出最后一句话,她的口气莫名松了下来。西晒太阳爬进房间,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朱蒂发现,在她精致靓丽的妆容之下,鱼尾纹和法令纹都已显现,让她疲惫的面容更显苍老。她仿佛这才意识到,玛丽已经是个饱经风霜的老特工了。

朱蒂也叹了口气,坐在了婆婆身边。“所以,拍照的人,你有头绪了吗?”她侧头望她,谨慎地寻求证实。

“我有,”玛丽面无表情地回答,“应该不会有别人抱着这么大的热情观察我们家了吧……至少我希望如此。”

朱蒂明白她的意思。“你……确定吗?”她微皱着眉,有些局促。

“确定?当然不。这种事在我们这行啊,不是陷阱就谢天谢地了。”玛丽干笑了两声,抓了下空了的酒瓶,“但我还是忍不住期盼。哪怕是陷阱,我也忍不住。但要真是那样……我实在想不到其他既有技能,又能理解我心情的人了。”贝尔摩德将她骗到伦敦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她是老了,有所畏惧了吗?或许,她只是不想再独自承受这一切了。

她侧头望向朱蒂,绿宝石般的双眼中划过一丝凄凉。朱蒂觉得她很美,她向来无法拒绝美丽又顽强的女人。更何况,她已最大限度地放下冰雪女王的骄傲,请求她的帮助。她不禁莞尔,伸手握住了她满是枪茧的粗糙手心。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把它寄给我?家里还有个王牌,直接让他来不是更快吗?”她摆弄着手里的信封。

玛丽突然不安了起来。她低头看着膝盖,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好久才开口:“秀一和我一样,在组织的事上费了太多心思。他的童年还没结束,便将父亲的重担背在了身上。我们并不总是合得来,但相信我,每个母亲都希望儿子快乐美满,无忧无虑。现在他好不容易完成了使命,准备和他梦中的女孩儿完婚,我实在不能……”

她说不下去,只得摊开朱蒂的手,以发硬的指尖抚摩她掌上结茧的区域。这名女子同她一样,是爱人,是伙伴,是勇士;她同她一样尝遍孤独滋味,始终未向暗夜屈服;她同她一样砥砺前行,终于见到幸福的曙光。如今她却要请她再次虎口拔牙,泥船渡河。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这不是你必须冒的风险。在这场噩梦之后,如果说谁最该好好度个假,那必定是你。但我,我实在想不到别人了。就这最后一件事,我不想单枪匹马……”她锐利的绿眼成了两汪深潭,几乎是恳求地望着朱蒂,她的儿媳和同伴,这世上或许唯一能理解她的人。若她拒绝,她自然不会责怪她;但若她答应,她定会替长子守好她。哪怕付出性命,也不会让这对快乐的小夫妻失去彼此。

这名朝气蓬勃的晚辈果真没让她失望,她坚决地握了下她的手。“那么,我们从哪儿开始?”话音未落,她站起身,从包中翻出地图摆在桌上。

玛丽点了点头,与朱蒂·斯塔林一起寻找她的丈夫,赤井务武。

 

“你的丈夫,是个怎样的人?”两名特工顶着炎炎烈日,寻访了几处照片上的地点,都没找到有用的信息,只好找了家露天冷饮店坐下。朱蒂用吸管搅拌着冰沙杯里亮橙色的混合果蔬汁,询问身边戴着墨镜喝着冰咖啡的玛丽,“他和你们在一起时是怎样的?”

“他总是礼貌又和蔼,没有大男子主义的傲慢。他真心尊重与每个与他交谈的人,能让人在不知不觉间放松下来,信赖眼前温柔绅士的异国男子。我想正是这点打动了那时的我,一个严肃古板,急于证明自己的小姑娘。”玛丽打开话匣子,不由自主地微笑,“工作的时候,我总是扮黑脸。你知道,我们那个时代啊,女人必须比她们的男同事优秀三四倍,才能在这种行业占据一席之地。”

“可不是嘛?现在倒是好些了——我们只要比我们的男同事优秀一两倍就行了。”朱蒂玩笑般地说了实话,不知道对这位前辈有无慰藉,“你老公这么谦逊,是怎么培养出成天洋洋得意的秀的啊?”想到未婚夫帅气又任性的样子,朱蒂也笑了,谁能想到最初吸引她的也是这一点呢。

“秀一从小就是机灵的孩子,几眼就能看出公共场所有几个摄像头、几扇能开的窗户、几条安全通道、几个保安、几个配枪警察。这也是为什么一些没有危险的任务,务武总喜欢把他带上。但如果要和人套近乎,带的就是秀吉了,奶里奶气的小男孩是最好的搭讪工具,而且他记忆力不错,见过的人绝对不会忘。”玛丽神情柔和地回忆起了往昔,透露了更多朱蒂不知道的事,“以前因为他老把儿子们带去莫名其妙的地方,我可没少和他吵架……冲他发脾气。”现在两个儿子都长大,能独当一面了,你在哪里呢?她用吸管吸完咖啡,掩饰哽咽。

“我们第一次约会,他用新买的相机在泰晤士河边给我拍了张照,是我年轻时最好的照片了。那时明明已经有数码相机了,他还坚持用胶卷,说自己偏爱经典……”

“听起来好浪漫哦,什么时候拿给我看看……”朱蒂笑着附和,将牛皮纸信封里的照片摊在桌上,“等等……你说什么?”

“在我和他第一次约会上,他给我在泰晤士河畔拍了张照。怎么了?”玛丽一时迷惑,但还是重复道。

“后一句,再说一遍。”朱蒂用指尖小心地触碰高光相纸,拿起几张查看后方日期。

“他坚持用胶卷相机,说他对经典有偏好……”玛丽也反应了过来,抓起离自己最近的一张感受质感。她怎么能忘记丈夫还有这习惯?

“这些照片,都是用胶卷拍摄的?”朱蒂认真皱眉,确认般地问道。

“他离家调查羽田浩司之死时带走了几样东西,他的胶卷相机就是其中之一。”玛丽眨了眨猫儿般的绿眼,肯定地提供了情报。这一次,她们或许抓住了关键。

朱蒂打开平板,查看附近能洗胶卷的店铺,将其在地图上标注出来。“你的丈夫,不会还有自己洗照片的爱好吧?”她用红笔圈出离她们最近的一家出租暗室,与身旁前辈对视一眼。

“完全没错。每周他都会专门找一天下午,到暗室把前一周拍的照洗出来。”玛丽恢复了镇定,又有了信心和期待,与这位敏锐的后辈一道查看,“这附近应该没多少能让顾客自己洗照片的店铺吧?”

“只有几家,我们今天下午就能走完。”朱蒂嘴角上扬,收起照片起身行动。

 

“抱歉,请问最近定期来访的顾客中,有没有这样一位中年男子?”

临近傍晚,赤橙与粉紫的晚霞铺满了远方的天空。朱蒂举着玛丽珍藏在钱包底部的务武单人照片,走进划线区域内最后一家提供洗胶卷服务的照相馆。

整个下午,她们都在朱蒂所推断出摄影者的活动范围内调查走访,却毫无结果。数码摄像普及多年,只有一部分发烧友还有把照片洗出来保存的习惯,而坚持使用胶卷相机的更是屈指可数。事实上,两人到访的好几家店铺早已因使用率和维护成本等问题而关闭了暗室。对于这样的结果,玛丽出人意料地平静,到后来得到否定回答时甚至暗自松了口气。但朱蒂拉着她的手臂,执意有始有终,她便没有提议直接去训练馆迎接相处了一整天的兄妹俩,听她询问这家名为“金发女郎”照相馆。这一次有所不同,一男一女两名店员的回答让她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哎,有啊。”梳马尾辫的小姐看了一眼便说,“这位先生总在周三或周四到我们店里,租借二楼的暗室,一呆就是一下午。他一直戴这种复古的鸭舌帽,我绝对不会认错。”

“哦,这个大叔啊,好神秘一个人。”负责暗室器材和药品准备的小哥也说,“他很有礼貌,对我们很客气,但不肯透露姓名,也从不找人帮忙。每周都拿好多胶卷来洗,好几次我都问他要不要搭把手,他很坚决地拒绝了。”他挠了挠头,想不明白。

“一来二去,我们都记住了他。我还想下次一定要问问他姓什么呢。不过他这周好像没来,不知道为什么……”店员小姐与男同事对视了眼,扶着下巴回想。

“再看看,你们确定?”朱蒂瞪大眼睛,几乎把照片举到了对方的鼻尖上。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赤井家消失了十七年的长辈,居然在一朝一夕之内找到了?她回头望了眼,发现玛丽像是丢了魂魄,微微张嘴立在原地。她谢过两位店员,拉着婆婆走进附近一座小花园,坐在了石凳上。

玛丽呆坐了有十分钟,才渐渐缓过神来。“真的是他。他还活着,他在寻找家人,”她迎风昂头,将涌上眼眶的泪水憋回去,“我不敢相信,我不敢……”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仿佛不愿承认这是事实。近二十年来,她仅凭自己将几个孩子抚养成人,然后马不停蹄地在欧洲各地搜寻失踪丈夫的消息。她无心哀悼咎由自取的妹妹一家,对长子牺牲的消息保持淡漠,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乌鸦扇动翅膀的风吹草动上。日积月累的失望、停滞与挫败,她早已习惯了单枪匹马、艰苦困顿,熄灭了心中的火焰,不敢回顾过去,不再奢求将来。就在今天上午,她犹豫着向长媳发出邀请,还在想着要是遇到危险,便将这位晚辈护在身后,不让针对自己的圈套波及拥有大好未来的她。她似乎早已忘记希望,从未考虑过美好结局。

她不放弃寻找丈夫,只是紧紧攥着残缺往昔的最后一块碎片,不忍直视触目惊心的美好和伤痛。她告诉自己,必须给孩子们一个关于父亲的交代,好让他们专心拥抱属于自己的人生。实际上在方今之前,她从未想过丈夫归来的真正可能。

但此时此刻,丈夫活着的消息就像一颗炸弹,将她维持了许久的虚假平静炸得粉碎。他的归来瞬间引发了许多新的问题和疑惑,令她再次陷入情感的旋涡。他这些年来都在哪儿,经历了什么?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再找机会联络她们,好歹传个话报个平安?他历经磨难,好不容易从组织的魔爪中脱身,她这么想是不是太任性了?她百感交集,茫然失措,彷徨无助。

朱蒂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塞到玛丽的手里。见她空攥着不用,她干脆抽出一张,轻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想哭就哭吧。要是你想,我可以回避。”她体贴地移开了目光。

“不,我没有……”玛丽用纸巾吸去眼中泪水,“你一定觉得很可笑吧。找了他这么久,我应该高兴才对……”

朱蒂善解人意地望向玛丽,挤出一个微笑。“你知道吗?整整六年,我都以为秀在爱着另一个女人,他卧底时陪在他身边的女人。”回想那段心碎过往,她依然会难过,所幸她已经走出来了,“而当他最终向我澄清心意,我发现自己无法信任他。我依然爱他,只是再也无法梦想和他一起的未来了。”

“他不是任务还没结束,就摇着尾巴来向你求复合,没过多久就同居了吗?”玛丽擤了下鼻涕,半调侃半气恼地说,“看他现在那样子,好像一刻都不想和你分开呢。”

朱蒂摇了摇头。“他费了好大的劲来告诉我他的心里只有我,我费了更大的劲才说服自己相信他没有撒谎,他始终没有放弃我,他在认真地构建我们的未来。”晚风吹拂,为她精致的面孔蒙上一层忧伤,“我和你一样清楚,破碎的心是很难重拾信任的,更别提最初打碎它的人。而我和他之所以能走到今天,不是因为他有多争气——呃,不完全是吧——而是我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再给自己一次机会。相信自己值得被爱,值得被关怀和呵护;相信所爱之人能看到自己的美好,用余生去守护它。

“别怕,这一切不是虚幻的,你的丈夫近在眼前。玛丽,你值得拥有幸福。”

玛丽望着朱蒂诚挚的面容,擦了擦眼睛,将纸巾揉成小球,准确地投进一米外的垃圾箱内。“那我们快点把那狗娘养的找出来吧。”她眨了眨与秀一和真纯同样的绿眼,“正好,这些照片刚刚给了我启发。”

 

夜幕降临,一名头戴英式鸭舌帽的中年男子经过“金发女郎”照相馆,走进这片住宅区。此时正是饭后,他的必经之路中心花园里聚集了不少饭后锻炼的老年人,以及带孩子出来散步的中年人。见到熙熙攘攘的人群,男子本能地将帽檐压低了些,随即自嘲地笑了笑,意识到这举动的无措。他放慢脚步,在一对带着两个孩子的年轻夫妇身旁驻足了片刻。望着一家四口欢乐地嬉闹,他情不自禁地流出期盼和伤感。直到一个学骑车的孩子险些撞到他身上,他才回过神来,和善地扶了把他的车头,继续迈步行走。

突然,他发现自己途经道路左侧的树干上贴着一张照片。那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顶着不安分的乌黑短发,两只绿眼睛水汪汪地瞧着镜头。他的身体震颤了下,两步上前,用双手小心翼翼地取下,捧在手心。他以指尖细细触摸高光相纸,像是触碰画中人的脸庞。他眨了眨亚洲人的褐眼,发觉眼眶早已湿润,喉咙也哽住了。近二十年来头一回发自内心地笑。

他四下张望,在不远处另一棵树上找到了另一张。照片上的孩子大了些,干练的姿势和中性的打扮让人有点认不出她的性别,正对着电视录像练习截拳道。男子喜悦地抹去眼角的泪,收起照片向前走去。

下一张是一名中学生模样的男孩,文质彬彬地戴着眼镜,手里捧着一座奖杯,黄铜底座上“XX高中将棋比赛冠军”的字样清晰可见。此刻男子镇定了下来,鼓励地望着男孩,取下照片继续在周围寻找。

再往前是一家四口在海滩边的合照。最左边的长子头戴黑色棒球帽,身穿短袖衬衫和沙滩短裤,双手插兜,健美的古铜色皮肤和爽朗的大笑都显出美式风格。此时的他已有了一家之主的气质,与他不止一点相似。中间是稍小的次子,皮肤白净,戴圆眼镜,还未褪去少年的青涩。他的脚边站着最小的妹妹,还处于羞涩怕生的阶段,不安地扶着左侧母亲的双腿。最右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以太阳帽和墨镜遮住浅黄的蜷发,欧罗巴人的白肤和丰满双乳却一览无余。她不耐烦地抱着双臂,似乎想早日结束这场不愉快的相聚。

男子揭下照片,发现自己到了一条隐蔽小径的尽头。前方是一片树丛,中间有半块空地,隐隐约约能看见其中站了两个身影。夜晚背光,但其中一位是他绝不会认错的。近二十年来,她始终是他的心之所向,如今终于成了身之所往——

“玛丽?”他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哽咽着问道。

“务武?”方才照片上的浅黄蜷发的女子颤抖着走到了灯光下,露出漂亮深邃的绿眸,“阿纳达?”

他走上前,面对自己思念了十几年的妻子。只见她眼中噙着泪花,伸手触及他的面庞。不,她不是在抚摸,而是在拉扯——她左拉右拽,狠狠蹂躏他的脸颊,仿佛要把他的脸皮撕碎。然而他却忍不住笑颜,这么多年了,妻还是一样泼辣呢。

玛丽怎么拉拽,都无法扯掉她幻想中的假皮。她对着昏暗的路灯,细细端详眼前人的容颜。他的面容苍老了不少,两鬓已斑白,但确实是他,赤井务武。她于是收回双手,挤出眼中的泪,静静地看着她的爱人,她等待和寻找了十七年的丈夫。

务武面对妻子,微微张开双臂,期待她的拥抱。然而玛丽站在原地,双手握拳,浑身上下散发着某种冷气。待他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她飞起一脚,将他回旋踢到了五米之外。

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发现妻并无放过他的意思。她健美的身躯肌肉紧绷,冲向前毫不留情地对他拳打脚踢。他只得用手护住头和脸,踉跄后退,任她发泄,不敢有分毫还击。

“十七年啊!你人间蒸发了整整十七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还有脸回来!”玛丽的脑袋上每根头发丝都竖了起来,两只绿眼眯成一条线,如同杀气腾腾的美洲豹,“你还认识你儿子长什么样吗?知道你女儿的名字吗?该死,你知不知道您老还有个女儿啊?这就是你过去几个月躲在暗处,偷拍我们的原因?”

“他们也是我的家人。”中年男子交叉双臂,挡住妻子的攻击,见缝插针地说,“宝贝儿,冷静一下好吗?给我五分钟解释,我只要那么久,然后你就可以尽情施展你利落的拳法,把我打进医院。”

“别让我冷静!我早就过了动嘴皮子的阶段!你以为在这一切之后,你还能若无其事地滚回来,给我们一家人做饭吗?”玛丽足足动了五分钟的手。她似乎想冷笑,话到嘴边却是怒骂,“你和你那长子还真是一德行啊,都是抛妻弃子的混蛋!”

朱蒂身处不远处的树丛边。她本不想打扰这对夫妻久别重逢,可见玛丽猛兽般激动的模样,不由得站不住了。心灰意冷自然不利于健康,但勃然大怒对身体伤害更大。她走上前去,拦腰抱住了她,拍着她的后背:“玛丽,亲爱的,别累到自己。或许我们可以听听他要说什么?”

她转过头,注视这名从照片上走下来的神秘长辈。她刚要开口介绍自己,便被对方抢了先。“你好呀,我的长媳。”他温存地笑着,向她脱帽致意,“我那不争气的大儿子没少惹你烦心吧?教训他的时候可千万别手软啊。”

朱蒂礼貌地点了下头,便接着安抚臂弯里的女人。此时她停止了手中的动作,但仍然喷着粗气,对他怒目而视。她只好对男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开口,吐露真情。

务武轻轻点了点头。“我没有抛弃你们。”他看着玛丽沉稳地说,富有磁性的嗓音满是诚挚,“在我身处阴影的那些年中,是你帮助我保持理智,不陷入彻底疯狂。我告诉自己,即使失去一切,至少我还有你;我要坚持下去,为了有一天能再见到你,与你重逢。”

玛丽神色缓和了些,抱起手臂,抿嘴瞪他。务武始终真诚地注视着妻子,娓娓道来他的经历和心路历程。十七年前,他查清那群黑衣人的来头,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深知消失是无法原谅的最后选择,但也是唯一能让他们远离危险的方法。这些年来,他尝试过与邪恶正面对抗,也曾改换身份,以另一张面孔潜入乌鸦巢穴。他不是无法获悉家庭状况,可他知道每一条信息都会增加他的想念,令他忍不住抛却一切奔向他的憧憬,由此为他们带来更大的威胁。他只好茕茕孑立于暗无天日之处,企盼黎明尽快到来。

组织覆灭为他带来了希望,可他愈发不敢冒任何风险。任何存活之人都有可能为其残党无情灭口,以免留下人证物证。他于是清除了自己的全部痕迹,再次消失在了所识之人的世界里。当全部尘埃落定,他才敢走向家人的住宅区。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知道他们是否有了新生活,而其中是否还有他的位置。他只好在远处默默观察他们,搜集他们的所有情报,直到确认妻子仍对他留有一丝想念,才犹豫着寄出那些信封……

“我知道,我不是合格的丈夫,更不是称职的父亲。”他深深叹了口气,感到自己眼眶又湿润了,“但绝不要怀疑我对你们的爱。那是我这些年来唯一的希望,是我苟且求生的意义所在。”他低下头,委屈又柔情地望着她,仿佛一只犯错的大型犬。

“你说得没错。这个家里早没你的位置了,孩子们也早过了需要父亲的年纪。”玛丽面若冰霜,假装无动于衷地别过头,“但是,我和真纯或许需要一个管家,帮我们料理日常,做饭洗碗……”

务武听闻此语,欣喜地跨步上前,张开手臂拥抱了妻子,被她一掌抠开,只得讪笑赔罪。朱蒂无奈地摊了摊手,跟在两位同行兼长辈身后。回去要怎么跟秀说呢?新的追妻大战开始了,或许他能给他的父亲传授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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